生命的注脚
来源:新华副刊 时间:2014-8-27 15:17:39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心情晦暗到了极点,事业一下子跌入低谷,无以排遣,难以自拔,一个人躲在办公室属于自己的格子里,看书,记笔记,写文章,其实,说白了,什么都没有干,只是一遍又一遍舔舐内心的伤口。
人成长的本质,就是自我放逐。记不清谁说的话,反正觉得在理,心想,与其这样封闭自己,倒不如出去走走,不成想,这一走,竟成了习惯,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习惯。我狠心地把自己丢进黑夜里,一丢就是整整四年,四年里,除了刮大风,下大雨,飘大雪,只要天气允许,我都准时出门,而且,雷打不动,一以贯之。
起初,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,形单影只,失魂落魄,像一个夜游症患者,穿过重重暮霭,走进无边黑暗。心想,遛遛晚儿,兴许会好点,至少,走乏了,走累了,才好安然入眠。但心里的问题,只指望劳乏筋骨,也未免有点天真。一个心里装满了痛苦,且一味为痛苦而痛苦的人,只该用黑暗包裹。心是灰的,意是冷的,感觉是麻木的。
星星,是夜的眼,眨呀眨的,透着几丝调皮,透着几许关切,也透着几分深邃,好熟悉的目光呀。紧闭的心扉,再也挡不住满天的星光,只要还有一丝缝隙,它就顽强地挤进来,驱离黑暗,注入光明。心亮了,脚下的路也亮了,星光闪烁,星空璀璨,撒下一路斑驳。我一天天地走着,走过秋,走过冬,走进又一个春天。
春天来了,心开始回暖。一路上,除了星空,还有清风呢,还有明月呢,还有数不尽的万千气象。你看,春风劲吹,绿染烟浓,烟雨之中,绿色如潮,铺天盖地,汹涌而至。视野,收窄了,窄到方寸之间,只剩下自己,自己的脚步,自己的心音。回暖的心,激活了全部感官,生命的触觉,挣脱了束缚,每一丝变化,每一个音符,每一种气息,都鱼贯而入。天地之间,有不言的大美,等着你去发现,等着你去捕捉。
金乌西坠,倦鸟归林:风穿杨柳,吹面不寒。遛晚的人,多起来了,在越来越密集的人流中,迎面驶过来的,总有那架简易的手摇三轮车。
操控车子的,是一位中年的男子,他俯卧在平板上,高昂起头,目视前方,一手把方向,一手握摇把。下半身不见了,上半身盖着被单,隐隐现出一截枯瘦的腰身。车子后面,吊着尿袋,随车晃动,一漾一漾的,灼人二目。
身体残缺至此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初次见面,是震惊,再次见面,是惋惜,三次见面,是钦敬,次数多了,便油然而生,一种对生命的礼赞。在这样的季节,邂逅这样一位路人,由不得你不去多想,我的双脚坚实地踏在路上,可他呢?他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,却一样活得坚强。
在活到最张狂的年龄,忽然就失去了双腿,搁在谁身上,都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。我猜想,他的心,曾坠入万丈深渊,看不到光明,找不到出路,在重新站起来之前,可能悔过,可能恨过,可能挣扎过,也可能在去留之间选择过……那么,究竟是什么,让他勇敢地迈过难以逾越的生命之槛?是求生的本能,还是未尽的责任?
生活,总归要继续。灾难,说白了,也是一柄双刃剑,摧残的虽是肉体,锤炼的却是精神,当经过了炼狱般的考验,能坦然直面生死时,天下还有什么样的路不能走呢?
我们几乎天天见面,一般,他会听听新闻,偶尔,也会接听手机,间或,也和熟悉的人打声招呼。大多时候,是独自一人,有时,也有一位高大的中年妇女陪着,还有一次,平板车上竟出现一位七八岁的少年,他们说着、笑着,月光如水,清风拂面,好温馨的画面呀。
不如意的事,人生常有八九。想过了,咂摸透了,心才为之打开。自己已不再年轻,不再年轻的生命,不只属于自己——衔泥做巢的小家,含辛茹苦的父母,胼手砥足的姐弟,还有尚未成人的孩子,更有残破不全的事业……没有理由,不善待自己,活着,不仅仅只是责任。
当又一次步入夏季,我已见惯了风风雨雨,并在风雨中历练的宠辱偕忘波澜不惊。晚饭后,照常汇入消暑的人流,散步、扭秧歌或跳舞。嘈杂的人声,无边的叫卖,动听的旋律,宛如一部人生的交响,演绎着世态人情。
绿茵广场上,准时出现的,是一对老人,他们一左一右护着轮椅,轮椅之上是康复中的独子。儿子,看上去还很年轻,年轻的脸上泛着瓷一样的光泽,他颤巍巍地站起来,在老人的搀扶下,走下轮椅,开始又一天的康复训练。一步,只是一小步,高大的身躯晃动着,重量忽左忽右,落在年迈双亲的臂膊上。就像婴儿学步,稍有进步,他们都会喜不自禁。
天上,双星抱月,地上,双亲护子,难得的奇观,少见的温情。
秋天到了,落木萧萧,俨然海水退潮,视野一下子开阔了。我不禁想起了冰心的话,“爱在左,同情在右,走在生命的两旁,随时播种,随时开花,将这一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,使穿杖拂叶的行人,踏着荆棘,不觉得痛苦,有泪可落,却不悲凉。”这便是爱的力量,有了爱,人生永不孤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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